談林鴻文,只是因為無法「談」:他的文字和他的創作意象 文\鄭慧華

談林鴻文,只是因為無法「談」:他的文字和他的創作意象

文\鄭慧華                                              2000.4          文字刊載於五月號Cans藝術新聞雜誌

渾沌的精確

這篇文章在寫之前一直有一種心理壓力,因為它似乎是應該要以林鴻文的作品「因域」為主要的內容,可是每每回想起那件作品,我感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的「渾沌感」(或是矇朧?),這種感受並非模糊,相反的,是精確的。渾沌與精確,這兩者表面上看似背道的質素,在感受上(作品上)產生巨大的張力。陳舊帶著暖黃溫度的竹木,吸引人想要將手放在上面順著它的肌理撫摸,但是如繭一般內斂的場域卻不時突出利刃,又讓人感到危險—那種尖刃劃過離你只有一公分的緊張。

將對應於作品的「感受」文字化對一個慣性的文字工作者而言,有時候需要的只是闡述與詮釋的技巧,那種賦比興的方式久而久之只是一種分析的工作。這種本能反應在面對「因域」(或說林鴻文的作品)時沒有再發揮的餘地,或者此刻不論怎樣的意義轉喻都沒有辦法準確掌握住(再現)那種「渾沌裡的精確」。當然,創作者一定歡迎觀者對於作品聯想、對材質意義的引申,或回應一種感覺,不過在此有另外一種「東西」更吸引我去發揮,或試圖讓非具象的具象化。

「向前走 只是因為不知道」

對於林鴻文的作品感受其實是很複雜的。因為當觀賞他的裝置作品時,已經擺脫不掉他曾經以文字表達的詩句。林鴻文的文字從不是為要解釋什麼,而是如同繪畫、現成物等其他的創作手法一樣,是創作的媒介之一。不過當一段詩句完成,文字卻撇開了說明自己或他者的功能,成為主體(消失了它「形」與「意」的中介),它媒材的介面功能消失,突出於觀者眼前的是「那個」巨大的意象或是意義而已。

我試圖將這種感受闡明。因為即使是在「因域」這樣的作品中,已無需再為那殘木的由來,地域的景觀或是一種人文的心情作註(先前關於他作品的評論文章裡,已經有很好的說明),我們可以更進一步補捉的,是那越過媒介物而來的意象,或是一種直覺感受,一如他的文字。

回到我所引用的:「向前走 只是因為不知道」。這句話出現在林鴻文的工作室裡,他在桌上的報紙上用毛筆隨意寫下的一句話。一句話並無法直接對應他的裝置作品,但卻在某一個不經意的時刻給予廣大的想像與理會的可能,一如曾經在他的另一作「無緣地下室—暗室的音息、暗示的因襲」中讀到「菊石的革命宣言,嫁禍給翻盤車」兩句創作自述,它抽象的意象頓時使得作品超越了時空的限制和材質的物理意義。這種「很主觀」的詮釋每每會在閱讀過林鴻文的文字之後,轉而成為對藝術作品的理解。

在此我的重點是,林鴻文的文字創作已經為他所從事的各種媒材創作,提供了連成一氣的線索。它們彼此貫穿、交錯,和生產出更大更多的意象與層疊空間。為什麼不提及他的繪畫而獨舉文字?那是因為在我的認知裡,他多種的創作媒介物中,文字最具有「理性」的面貌,它為它自己和其他媒材的瘋狂穿針引線,為林鴻文含蓄的表達披露多一點相互溝通的捷徑。因此斗膽地就想用「向前走 只是因為不知道」這句話,去寫出那種「混沌裡的精確感受」,和林鴻文創作裡那種無法被囿限的自由度。

當我引用這句話,我想寫的是他全部的創作,包括「因域」一作在內。

在「因域」一作中,除了看到作品的形式之外,還會聽到隱約傳來的聲音(幾十年前的通俗歌曲,或是錄自自然環境中的聲音),我們在聲音與視覺之間進入一種情境—「莫名」的ˍ奇妙情境(我私底下更希望是在一個曠野中看到這件作品),腦中的理性搜索材質的意義與內容,超越理性的一面卻被形與聲音帶向跨越在時間軸線與空間過程的交界處,意念跳躍穿梭在非物理性的存在狀態,融合了潛意識、記憶,或是沒有限度的想像中,有迷失的危險,但是隱約已經意識到。

「向前走」是充滿了自信的動機與動作,它簡潔有力量如同一個明確的目標,可是緊接著是「不知道」讓人剎那掉入了一個大黑洞,甚至來不及反應。這兩者之間巨大的衝突與反差劃出了一個無盡的空間,這個空間又只像一張紙那樣薄得只是一個臨界點。一道無形無影的ˍ在前方,你看不到它,可是你「知道」。知道「不知道」,多麼深刻又吊詭的狀態,又主觀又抽離。林鴻文的創作表現裡要說的是這個「知道『不知道』」,從另一方面來看,他很勇敢,因為僅管不知道,還是要篤定地繼續「向前走」。

在視覺藝術作品中,林鴻文的表達沒有文字那麼直接。我猜測他喜歡使用「障眼法」,這使得觀者在欣賞時,還得迂迴一點,從手法、材質上去尋探。最後反覆思考「因域」兩個字,之前對這個命題並不那麼注意是因為覺得它就像其他辭彙一樣有一個傳統或平易近人的意思,至少念的時候聲音並不陌生。可是有一日再問一個同樣看過這件作品的朋友:「因域」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們這才開始去想這個自以為已經瞭解了的命題。最後,幾聯想的諧音「音域」或是「陰鬱」出現在腦海裡,不論究竟為何,或者「因域」本身就是模糊的,這種文字遊戲的特質總出現在林鴻文的作品之中—意思的轉移、暗喻或是跨越材質既有意義的聯想。

「向前走 只是因為不知道」

頂著「虛無」向前,他置身於兩度空間的邊界,值得安慰的是在身後的都已經被經歷而踏實了。林鴻文在作品裡很誠實地交待這種狀況,這從他總選用帶著「經歷痕跡」的材質可以看出,也或許是念舊,殘缺的竹木、年代久遠的聲音都一一為過往的活著作記,林鴻文驗證自己並非虛無主義者。評論者趙家麟也如此寫道:林鴻文「…以有限的時空,延長了作品具象的存在…,準備篤定的走一條不確定的路」。在這裡,他不只延長作品具象的存在,也延續令人期待的「虛空」的存在。

在「不知道」的後面…

這樣子的說明,詮釋了林鴻文的作品了嗎?僅管我所投入的是一團「渾沌」之中,但其中如細絲般的「精確」卻時時牽引與收束著這裡的每一句話,為得是在「渾沌中不偏離航道」,並且還要趨近於作品中的意象,這種走法有一點緊張和巔跛,只能靠抓著那些能夠辨認的符號與材質,試著勾劃出屬於林鴻文的創作與生命歷程。

但是世上有誰能夠做出,或是寫出「不知道」的後面,會是如何的景象?這個關於存在的話題,也是所有的藝術家都不斷在找尋的。林鴻文也投入在這片沒有邊際的大海中,觀者和他可能處在遙遠的此岸和彼岸,他們之間能夠交會的機率有多少?在視覺化的過程中,總會有那麼一些線索和暗示,讓兩者際會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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